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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元二十九年的暑热,像一头看不见的巨兽,盘踞在关中平原上空。官道上腾起的黄土,被毒辣的日头烤得滚烫,足以将人的脚底烙出一层焦皮。一队看似寻常的商旅,正是在这片酷热中缓缓行进。为首的是一位锦衣中年人,面容清癯,眼神深邃,虽作商贾打扮,但举手投足间,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,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。他身边的老仆,看似低眉顺眼,可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,却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四周。这主仆二人,正是微服私访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与他最亲信的内侍高力士。他们的目的地,是京畿之地的蓝田县。
01
车马辘辘,尘土飞扬。
李隆基撩开车帘,望向窗外。
目之所及,是大片干涸龟裂的土地,枯黄的禾苗有气无力地垂着头。
这是他治下的江山,开元盛世的腹心之地。
然而,眼前景象却如同一根尖刺,扎进了他的心里。
他微微蹙眉,一种久违的烦躁感涌上心头。
长安城里的歌舞升平,与此处的焦灼酷热,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“快到了吗?”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不耐。
高力士恭敬地躬身道:“回老爷,过了前方的山坳,便进入蓝田县境了。”
李隆基“嗯”了一声,便不再言语,重新放下了车帘。
车厢内,光线陡然暗淡下来,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。
他闭上双眼,脑海中却浮现出朝堂上那些争论不休的奏折。
礼部尚书说,当务之急是祭天求雨,以显天子诚心。
户部侍郎则言,应即刻开仓放粮,安抚灾民。
宰相李林甫的奏章写得最为漂亮,洋洋洒洒数千言,引经据典,辞藻华丽,核心意思却是“圣躬安康,天下无虞”。
这些话语,听在耳中,只觉得空洞而遥远。
他需要听到真正的声音,看到真正的景象。
因此,才有了这次蓝田之行。
蓝田县令魏坚,这个名字近来在京畿官员的口中频频出现。
有人说他雷厉风行,到任不满一年,便使蓝田县貌焕然一新。
也有人弹劾他好大喜功,行事不循章法,恐有后患。
李隆基看到的奏报,亦是毁誉参半。
他决定亲自来看一看。
一个时辰后,马车终于停了下来。
还未等高力士通报,李隆基便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。
空气中不再只有尘土的焦味,还夹杂着潮湿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。
耳边传来的,也不再是单调的蝉鸣,而是人声鼎沸的号子声,以及铁器与石块碰撞的铿锵之音。
他心中一动,快步走下马车。
眼前的景象,让他深邃的眸子里,闪过一丝惊讶。
只见不远处,一条宽阔的河道蜿蜒向前,数以千计的民夫,赤裸着黝黑的脊背,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。
他们有的在挖掘河床,有的在搬运石块,有的在夯实堤坝。
人群之中,有一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。
那人穿着一身早已被汗水和泥浆浸透的粗布短衫,脚踩草鞋,正挽着裤腿站在齐膝深的水中。
他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标尺,一边测量着水位,一边大声地指挥着民夫们调整堤坝的角度。
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阳光将他的皮肤晒得黝黑,脸上布满了汗珠,可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,充满了专注与激情。
若不是他头上那顶歪歪扭扭的官帽,任谁也无法将这个泥人般的汉子,与一县之尊的父母官联系起来。
李隆基的目光,牢牢地锁定在了那个身影上。
他知道,那个人,一定就是魏坚。
一种莫名的情绪,在他心中悄然升起。
这与他在长安宫城中见到的任何一位官员,都截然不同。
没有繁文缛节的礼仪,没有阿谀奉承的言辞。
只有最原始的劳作,和最直接的担当。
高力士察言观色,低声道:“老爷,那似乎就是魏县令。”
李隆基没有回应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他看到魏坚因为一个石块堆放的位置不当,而对民夫大声呵斥。
也看到他因为一段堤坝顺利合龙,而与身边的农人一同欢呼雀跃。
他还看到,午时一到,魏坚便从一个民夫手中接过一个粗瓷大碗。
碗里盛着最简单的粟米饭和几根菜干,他却毫不在意,就着浑浊的河水,大口大口地扒拉起来,吃得津津有味。
李隆基的喉结,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。
他已经不记得,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真实的场景了。
他迈开脚步,向着河堤走去。
高力士想跟上去,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。
他要以一个普通商贾的身份,去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蓝田县令。
他想知道,这番景象,究竟是精心布置的表演,还是这位县令日常的真实写照。
这关系到他对一个臣子的判断,甚至关系到他对这个盛世未来的信心。
02
李隆基缓步走上河堤。
脚下的泥土松软而潮湿,带着新翻出来的腥气。
民夫们的号子声、喘息声,以及工具的撞击声,交织成一曲雄浑而粗犷的乐章。
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衣着华贵的“商贾”。
所有人的注意力,都集中在那条初具雏形的河道上。
那是一条寄托了他们希望的生命之渠。
李隆基走到一个正在休息的老农身边,递上自己的水囊。
“老丈,请问这里是在修建什么工程?”他故作不解地问道。
老农接过水囊,灌了一大口,感激地看了他一眼。
“客官外地来的吧?这是我们魏大人领着咱们修的‘甘霖渠’!”
老农的语气中,充满了自豪。
“甘霖渠?”李隆基重复道。
“是啊!”老农指着远方干涸的田地,是啊!”老农指着远方干涸的田地,“您瞧瞧,这天都旱成什么样了!再没水,地里的庄稼就全完了!是魏大人,来了之后就带着咱们勘探水源,说要引那灞河的水,来浇灌咱们这几万亩旱田!”
“这么大的工程,朝廷拨了款项吗?”李隆基看似随意地问道。
这个问题,才是他此行最关心的问题之一。
如此规模的水利工程,耗资巨大,绝非一个小小的蓝田县能够独立承担。
若无朝廷批文和户部拨款,擅自动工,便是违制。
老农嘿嘿一笑,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神秘的光彩。
“咱们魏大人有本事,他说不用朝廷花一个铜板!他把县衙里那些没用的花瓶摆设全卖了,又劝说县里的几家大户捐了些钱粮,剩下的,就靠咱们这些百姓出把子力气!”
“哦?”李隆基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哦?”李隆基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“百姓们都愿意吗?”
“怎么不愿意!”老农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,怎么不愿意!”老农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,“这水渠修好了,受益的是咱们自个儿!魏大人说了,所有参与修渠的民夫,等水渠通水之后,都能优先分到水浇地!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!以前那些官老爷,只知道催租要税,哪管咱们的死活!魏大人,那可是真心实意为咱们办事的青天大老爷!”
李隆基沉默了。
老农的话,朴实无华,却字字句句都敲在他的心坎上。
不用朝廷拨款,不增加百姓负担,单凭一个县令的智慧和威望,就能发动起如此规模的工程。
这个魏坚,究竟是何方神圣?
他正思索间,魏坚已经吃完了午饭,正向他这边走来。
魏坚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气质不凡的“商贾”。
“这位客商,眼生得很,来我蓝田有何贵干?”魏坚的声音沙哑,却中气十足。
李隆基拱了拱手,笑道:“在下姓李,只是个路过的茶商。见此地工程浩大,心生好奇,故来探看一番。”
魏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目光锐利如鹰。
“茶商?”他嘴角微微上扬,茶商?”他嘴角微微上扬,“我看阁下气度不凡,倒不像是终日与茶末为伍的生意人。”
李隆基心中一凛。
这魏坚的洞察力,远超他的预料。
他不动声色地笑道:“魏大人说笑了。在下常年行走四方,见过的人多了,身上自然沾染了些许不同的风尘气息。”
魏坚不置可否,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条奔腾不息的河道。
“李客商觉得,我这水渠,修得如何?”
这是一个试探。
李隆基明白,自己的回答,将直接影响到魏坚对自己的判断。
他沉吟片刻,缓缓说道:“工程浩大,气魄非凡。若能功成,必将是泽被一方的千秋功业。”
他顿了顿,话锋一转:“只是,在下有一事不明。如此逆天改命之举,必将触动不少人的利益。譬如,这水源改道,上游之人是否会答应?这良田新辟,旧有的土地格局又该如何处置?大人以一县之力,如何摆平这其中的种种纠葛?”
这番话,句句都问在了点子上。
这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商贾的见识范畴。
高力士在不远处听着,手心已经捏出了一把冷汗。
魏坚闻言,非但没有动怒,眼中反而迸发出一阵异样的光彩。
他猛地转过头,重新审视着眼前的“李客商”。
“你……究竟是什么人?”
李隆基微微一笑,没有回答他的问题。
他只是指着那些在烈日下劳作的民夫,反问道:“大人可知,民心如水?”
魏坚一愣。
“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”李隆基的声音变得深沉而有力,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”李隆基的声音变得深沉而有力,“大人今日之举,看似是顺应民心,引水灌田。可若是这水,引得不好,冲了不该冲的田,淹了不该淹的屋,这载舟之水,顷刻间便会化为覆舟之浪。”
魏坚的脸色,终于变了。
他死死地盯着李隆基,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戒备。
眼前这个人的见识和格局,绝非寻常人物。
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怀疑,对方是不是朝廷派来调查自己的御史。
两人在嘈杂的河堤上对视着,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周围的喧嚣似乎都已远去,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。
良久,魏坚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阁下所言,句句诛心。但魏某自问,所作所为,上不负天子,下不负百姓!”
他的声音,铿锵有力,掷地有声。
李隆基望着他那双坦荡而坚毅的眼睛,心中那名为“欣赏”的情绪,愈发浓烈。
他要的,就是这样有能力、有担当、更有胆魄的臣子。
至于那些程序上的细枝末节,在这样巨大的民生功业面前,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。
然而,就在他准备进一步表明身份,给予嘉许之时,一个微小的细节,却像一根看不见的鱼线,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思绪。
他注意到,那些用来加固堤坝的石料,边缘切割得异常平整光滑。
这不像是普通山间开采的毛石,倒像是……
像是某种特定建筑拆下来的基石。
而且,那些正在卖力夯土的民夫,他们使用的工具——铁锹和推车,虽然沾满了泥土,但仔细看去,可以发现它们的制式颇为统一,木柄上似乎还烙着某种模糊的印记。
这对于一个临时凑集起来的民夫队伍来说,有些过于“精良”和精良”和“规整”了。
一个可怕的念头,毫无征兆地从李隆基的脑海深处冒了出来。
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谬,却又如此的挥之不去。
他脸上的笑意,在不经意间,悄然隐去了一丝温度。
03
李隆基的目光,从那些规整的石料和统一的工具上,不着痕迹地移开。
他重新看向魏坚,脸上的赞许之色未减分毫。
“魏大人有此心,实乃蓝田百姓之福,亦是我大唐之幸。”他朗声笑道,仿佛刚才的疑虑从未出现过。
魏坚紧绷的神经,这才稍稍放松下来。
他误以为对方是被自己的豪言壮语所折服。
“不敢当。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分内而已。”魏坚拱手道,言语间恢复了一县之长的沉稳。
接下来,李隆基又饶有兴致地询问了许多关于水渠设计的细节。
从引流口的宽度,到堤坝的高度,再到分水闸的设置。
魏坚对答如流,每一项数据都烂熟于心,每一个设计都考虑得周到详尽。
他甚至兴奋地拿起一根树枝,在地上画出了整个水利系统的走向图。
李隆基一边听,一边不住地点头称赞。
他的表情是如此的真诚,他的赞美是如此的发自肺腑。
以至于魏坚这位向来沉稳干练的县令,也难免有些飘飘然起来。
他将眼前的“李客商”引为知己,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宏伟蓝图。
他要将蓝田县,打造成京畿之地最富庶的鱼米之乡。
他要让治下的每一个百姓,都仓廪充实,衣食无忧。
李隆基静静地听着,眼神中充满了鼓励。
临别之际,他更是从怀中取出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佩,递给魏坚。
“在下与大人一见如故。区区薄礼,不成敬意,还望大人能够笑纳。待他日水渠功成,在下定当再来,为大人设宴庆功!”
这块玉佩,是高力士特意为他准备的,价值不菲。
魏坚推辞再三,最终还是盛情难却,收了下来。
他亲自将李隆基一行送出很远,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,才意犹未尽地返回了工地。
马车内,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。
高力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隆基的脸色,大气也不敢出。
他跟随皇帝多年,深知这位主子越是平静,心中酝酿的风暴便越是可怕。
方才在河堤上,皇帝对那魏坚的欣赏,所有人都看在眼里。
可为何一上车,圣上的脸色就变得如此阴沉?
“力士。”李隆基突然开口,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。
“奴婢在。”高力士连忙应道。
“你觉得,这个魏坚,如何?”
高力士沉吟片刻,谨慎地回答:“奴婢以为,魏县令确是一位难得的能臣干吏。有魄力,有担当,且心系百姓,不畏艰难。”
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看法,也是他认为皇帝愿意听到的答案。
李隆基闻言,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冷笑。
“能臣?呵呵,他确实是能臣。能力之大,胆子之大,都超出了朕的想象。”
高力士心中一突,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。
他知道自己猜错了,圣心另有判断。
“奴婢愚钝,请陛下示下。”
李隆基没有直接回答。
他缓缓闭上眼睛,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,发出沉闷的“笃笃”声。
马车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高力士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。
许久,李隆基才再次睁开眼睛,眸子里一片冰冷。
“他是一个将才,却用错了地方。他是一个巧匠,却拿了不该拿的材料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他能让万民敬仰,也能让社稷……动摇。”
高力士听得云里雾里,却不敢追问。
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。
李隆基的思绪,早已飞回了那个热火朝天的工地。
那些平整的石料,那些统一的工具。
还有,魏坚在讲述蓝图时,眼中那一闪而过的,近乎狂热的光芒。
一个正常的地方官,绝不可能拥有如此强大的资源调动能力。
除非……
除非他动用了不该动用的力量,挪用了不该挪用的物资。
在整个大唐,能有如此规整的石料和制式工具的地方,并不多。
而其中一个,就在这蓝田县境内。
那便是皇家的采石场和官营的军械监。
这两个地方,直属中央管辖,连京兆尹都无权干涉。
一个七品县令,又怎能轻易调用那里的一石一木,一钉一铆?
这背后,若没有人撑腰,是绝不可能办到的。
而这个撑腰的人,地位一定不低。
魏坚的功绩越大,那条“甘霖渠”修得越是宏伟,就意味着他背后的那张网,牵扯得越深。
他在为百姓修一条活命的水渠。
同时,也可能在为某些人,挖一条通向深渊的贪腐之渠。
而最让李隆基感到不寒而栗的是,魏坚的那套说辞,是如此的完美无缺。
他将一切功劳都归于自己“智取”,将一切资源都解释为智取”,将一切资源都解释为“民心所向”。
他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孤胆英雄,一个不畏权贵、一心为民的青天大老爷。
百姓们感激他,同僚们敬佩他,甚至连自己这个皇帝,都差一点被他那场精彩的“表演”所蒙蔽。
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对手。
他不是那种脑满肠肥的贪官,也不是那种只知钻营的小人。
他有能力,有抱负,有手腕,甚至还有一套听上去无比高尚的“理想”。
这样的人,一旦失控,对朝廷的危害,将百倍于那些庸碌的贪官。
李隆基的后背,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他庆幸自己今日的亲身到访,庆幸自己没有被那场盛大的功业表象所迷惑。
回到长安,回到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。
喧嚣和尘土被隔绝在宫墙之外。
李隆基独自一人,坐在甘露殿的书案后,久久不语。
高力士端上新沏的贡茶,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。
皇帝的脸上,再也看不到在蓝田时的那份欣喜与激动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,平静得令人心悸。
他摊开一张空白的宣纸,提起朱笔,却迟迟没有落下。
他在想,该如何处理这件事。
直接派御史去查?
不行。魏坚在当地民望极高,冒然查办,必会引起民怨。
而且,打草惊蛇,只会让魏坚背后的人有所警觉,斩断线索。
从那批石料和工具入手?
同样不行。官营采石场和军械监,牵扯到工部和兵部,盘根错节,稍有不慎,就会引发朝局动荡。
李隆基的目光,落在了书案上的一本地图册上。
那是整个关中地区的水文与田亩分布图。
他的手指,缓缓地在地图上移动,最终,停在了蓝た田县的那一片区域。
水渠,是为了灌溉田地。
而田地,则关系到国之根本——赋税。
一个水利工程,无论其初衷多么高尚,其最终的结果,都必然会反映在土地的产出和税收的变化上。
这是最根本的逻辑,也是最不容易作伪的地方。
魏坚可以编造各种理由来解释工程的资金来源。
他可以煽动民意来为自己营造光环。
但他无法改变每一寸土地的归属,无法抹去每一笔税收的记录。
一个念头,在李隆基的脑海中,变得越来越清晰。
他终于提起了朱笔。
但他写的,不是圣旨,也不是敕令。
而是一道,只有他和寥寥数人才能看懂的密令。
“高力士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传朕的密令,召‘不良人’统领,进宫见朕。记住,要快,要密。”
高力士心中剧震。
“不良人”,那是皇帝手中最神秘,也是最锋利的一把暗剑。
他们独立于朝廷百官体系之外,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。
他们负责的,从来都不是寻常的案件。
动用“不良人”,意味着陛下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,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。
高力士不敢多问,接过蜡丸,快步退出了大殿。
大殿之内,烛火摇曳。
李隆基起身,走到窗前,望向长安城外的万家灯火。
他的眼神,变得无比复杂。
他既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,希望魏坚真的是一个百年难遇的纯臣。
但理智又告诉他,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。
今夜,注定无眠。
而对于远在蓝田的魏坚而言,他刚刚结束了一天劳累的工作,正沉浸在被“大茶商”赏识的喜悦之中。
他并不知道,一张无形的大网,已经悄然张开。
而这张网的中心,不是他引以为傲的“甘霖渠”,而是那些最不起眼,也最致命的——
土地丈量记录。
04
长安城的夜,与白日的酷热截然不同。
晚风带着一丝凉意,拂过大明宫的角楼。
一道黑影,如鬼魅般穿过层层宫禁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甘露殿的阴影之中。
来人一身黑色劲装,脸上戴着一张青铜面具,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。
他单膝跪地,声音嘶哑:“‘不良帅’,参见陛下。”
李隆基并未转身,依旧负手立于窗前。
“起来吧。”他的声音,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有些飘忽。
“谢陛下。”不良帅起身,身形笔直如枪,与黑暗融为一体。
“朕交给你一个任务。”李隆gi基缓缓说道,朕交给你一个任务。”李隆gi基缓缓说道,“去蓝田县。”
“目标,魏坚?”不良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,仿佛早已料到。
李隆基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化为一抹赞许。
“你知道他?”
“知道。开元二十八年进士,殿试三甲。原为长安县尉,因得罪上官,被贬斥至蓝田。其人……才华横溢,胆识过人,行事不拘一格。”
不良帅的回答,简洁而精准,仿佛在背诵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卷宗。
李隆基沉默了。
不良人系统的情报能力,果然名不虚传。
“朕不要你查他贪了多少钱,收了多少礼。”李隆基的声音陡然转冷,朕不要你查他贪了多少钱,收了多少礼。”李隆基的声音陡然转冷,“那些,都是细枝末节。”
“臣,明白。”
“朕要你查的,是蓝田县近一年来,所有的土地丈量记录,田亩交易契约,以及户籍变更黄册。”
李隆基转过身,目光如电,直刺不良帅的双眼。
“朕要你,将这些记录,与户部存档的原始案卷,逐一比对。朕要知道,这一年里,蓝田县的每一寸土地,都发生了什么变化。谁的土地增加了,谁的土地减少了。哪些是良田,哪些是荒地。这些变化的背后,是否……另有玄机。”
不良帅的面具下,看不出任何表情。
但他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里,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。
他知道,皇帝这是要挖根了。
土地,是国之命脉。
大唐立国以来,便以“均田制”为国策之基石。
百姓有田可耕,国家有税可收,则天下安。
反之,土地兼并,流民四起,则天下乱。
皇帝绕开了魏坚那光彩夺目的水利工程,直击最核心、最根本的土地问题。
这一招,不可谓不狠,不可谓不准。
“臣,领旨。”不良帅没有丝毫犹豫。
“记住,”李隆基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,记住,”李隆基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,“此事,必须在暗中进行。不得惊动蓝田县衙任何一人,更不能让魏坚本人有所察觉。朕要的是最原始、最真实的结果。”
“陛下放心。三日之内,必有回报。”
不良帅说完,再次单膝跪地,行了一礼。
随后,他的身影便如出现时一般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之中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大殿,重归寂静。
李隆基重新坐回书案之后,疲惫地揉了揉眉心。
他知道,自己已经布下了棋局。
接下来,就看不良人,能为他带来什么样的棋子了。
接下来的三日,朝堂之上,风平浪静。
李隆基依旧如往常一般,上朝,批阅奏折,与大臣们商议国事。
他甚至还在一次小朝会上,当着几位宰相的面,不经意地提起了蓝田县令魏坚,言语间颇多赞赏之意。
他说,像魏坚这样务实的官员,应当多多提拔。
宰相李林甫立刻心领神会,附和道:“陛下圣明。臣以为,待其水利工程完竣,可擢升其为京兆府少尹,以彰陛下爱才之心。”
李隆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便将话题引向了别处。
没有人知道,这位帝王的内心,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。
他既要扮演一个对魏坚欣赏有加的明君,又要压抑住内心那份越来越强烈的疑虑。
这三日,对于蓝田县的魏坚来说,却是他人生中最志得意满的时刻。
那位神秘“李客商”的到访和赏识,像一阵春风,吹遍了整个工地。
民夫们的干劲更足了,县衙的官吏们也变得愈发恭敬。
甚至连之前对他颇有微词的几家士绅大户,也派人送来了贺礼,旁敲侧击地打探着他与那位“大茶商”的关系。
魏坚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,但内心深处,早已将那位“李客商”视为自己命中注定的贵人。
他相信,只要甘霖渠一修成,自己的仕途,必将一片坦途。
他夜以继日地守在工地上,亲自督办每一个环节,力求将这件功业做得尽善尽美。
他完全没有察觉到,就在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深处,有无数双眼睛,正在黑暗中,默默地注视着一切。
数十名不良人的顶尖高手,早已化作农夫、货郎、乞丐,渗透进了蓝田县的每一个角落。
他们没有去工地,也没有靠近县衙。
他们的目标,是那些最不起眼的档案库,是那些乡间地保手中的陈年账本,甚至是那些农户家中世代相传的田契。
他们用特制的药水,浸润那些看似正常的官方记录,寻找被修改过的墨迹。
他们用精准的步弓,在深夜里重新丈量那些被重新划分过的田亩。
他们走访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户,用最巧妙的问话,套出交易背后的真相。
一张张碎片化的信息,被迅速地汇总,分析,比对。
一个惊人的事实,逐渐浮出了水面。
第三日深夜。
不良帅再次出现在甘-露殿。
他没有带回任何书面报告,所有的情报,都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。
“陛下。”他的声音,依旧嘶哑,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。
“说。”李隆基只说了一个字。
“蓝田县,户部存档的官田、民田总数为七十三万亩。其中,水浇上田十一万亩,旱田中田三十五万亩,其余为下田及荒地。”
“而我们实地核查的结果是,目前蓝田县境内,各类田亩总数,已超过八十五万亩。”
李隆基端着茶杯的手,在空中停住了。
多出了十二万亩田。
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。
大唐的土地,每一寸都有记录在案。
凭空多出十二万亩田,这简直是天方夜谭。
“这些多出来的田,从何而来?”李隆基的声音,冷得像冰。
“回陛下,这些田,并非凭空而来。它们……一直都存在。”
不良帅深吸一口气,继续说道:“魏坚到任之后,以‘清查隐田’为名,对全县土地进行了一次重新丈量。”
“他用两种手段,凭空‘创造’出了这十二万亩田。”
“第一种,是修改计量标准。他将官方的丈量步尺,暗中缩短了尺寸。如此一来,同样的土地,丈量出的亩数,自然就变多了。”
“第二种,是篡改土地品级。他将大量本属于百姓的‘水浇上田’和‘旱田中田’,在重新登记造册时,故意降级为‘下田’甚至‘荒地’。”
李隆基的呼吸,变得急促起来。
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魏坚想要做什么。
“而被降级的土地,按照我大唐律法,其税率会大幅降低,甚至可以免除赋税。”不良帅的声音,如同魔鬼的低语,而被降级的土地,按照我大唐律法,其税率会大幅降低,甚至可以免除赋税。”不良帅的声音,如同魔鬼的低语,“如此一来,许多拥有良田的农户,在账面上,反而变成了拥有大量‘无用’荒地之人。”
“接下来,魏坚便以县衙的名义,颁布了一项‘以工代赈’的政令。”
“他宣布,要修建‘甘霖渠’,引水灌溉那些‘荒地’。”
“他还宣布,所有愿意出让‘荒地’,并参与修渠的农户,都可以获得一定的粮食补偿,并且在新渠修好后,可以优先租赁被水渠灌溉的‘官田’。”
“许多农户,既无力缴纳大量‘荒地’的税负,又渴望得到水浇地,便纷纷响应。他们将自己手中那些被‘合法’降级为荒地的良田,以极低的价格,甚至无偿地,’自愿’交给了县衙。”
“于是,这十二万亩最精良的民田,便神不知鬼不觉地,变成了‘无主官荒’。”
“然后,魏坚再以兴修水利、变荒地为良田的名义,将这些土地,抵押给县中的几家大户,换取他们对水利工程的‘捐赠’。”
“而那些所谓的大户,早已与他串通一气。他们付出的,不过是九牛一毛。而他们即将得到的,是十二万亩,一旦甘霖渠通水,便会价值连城的,最顶级的,水浇上田。”
“至于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,他们成了修渠的民夫。他们挥汗如雨,修建着这条水渠,心中充满了对魏大人的感激。他们以为,是魏大人给了他们工作,给了他们希望。他们却不知道,他们正在浇灌的,正是他们自己失去的土地。”
“他们用自己的血汗,让自己变得一无所有。”
“而魏坚,他用一个宏大的水利工程,做了一个局。他欺骗了百姓,笼络了豪强,甚至……也蒙蔽了朝廷。”
“他没有贪污一文钱的工程款,因为整个工程,都是用百姓自己的土地和血汗换来的。”
“他甚至会因为这项‘不花朝廷一分钱’的巨大功绩,而得到陛下的赏识和提拔。”
“这是一个……完美的闭环。”
不良帅的话,说完了。
甘露殿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烛火,在“噼啪”作响。
李隆基手中的茶杯,不知何时,已经被他捏得粉碎。
滚烫的茶水和瓷器的碎片,割破了他的手掌,鲜血一滴一滴地,落在地上。
但他却浑然不觉。
他的脸上,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。
只有一种,深入骨髓的冰冷。
他终于明白,自己看到的,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“能臣”了。
这是一个天才。
一个将人心、律法、权谋,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,绝顶的天才。
他甚至有些“欣赏”他了。
欣赏他的胆识,欣赏他的智谋,欣赏他那堪称艺术的犯罪手法。
只可惜……
他是大唐的天子。
而魏坚,动摇的,是这个帝国的根基。
05
“你说的那些大户,是谁?”
李隆基的声音,平静得可怕。
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揭露,只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。
不良帅报出了几个名字。
每一个名字,都足以让长安城的官场,抖上三抖。
其中,甚至包括了当朝宰相李林甫的远房侄子,以及京兆尹王鉷的姻亲。
一张盘根错节的利益大网,清晰地呈现在了李隆基的面前。
魏坚,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
他只是这张大网上,最前台,最亮眼的那颗棋子。
他负责用自己的才华和“功绩”,将这份天大的罪恶,包装成一份献给皇帝的厚礼。
而他背后的那些人,则负责为他扫清障碍,提供庇护,并在最后,分享这顿饕餮盛宴。
“甘霖渠……”
李隆基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,嘴角泛起一抹浓重的讥讽。
这哪里是泽被苍生的甘霖。
这分明是吸干了无数小民骨髓的毒血。
“陛下,是否即刻收网?”不良帅请示道。
他已经准备好,只要皇帝一声令下,他麾下的不良人,便会化作最锋利的刀刃,将这张大网,连同上面的所有毒蜘蛛,尽数斩碎。
李隆基却摇了摇头。
“不。”
他的眼中,闪烁着一种复杂而锐利的光芒。
“现在收网,太便宜他们了。”
“魏坚的这出戏,不是演得很好吗?百姓称颂,百官赞誉,连朕都差点被他感动了。”
“既然如此,朕就让他,把这出戏,继续演下去。”
“而且,还要演得更精彩,更盛大!”
不良帅不解地看着皇帝。
他不明白,到了这个地步,为何还要纵容。
李隆基没有解释。
他走到书案前,重新铺开一张宣纸,提起了笔。
这一次,他写下的,是一道真正的圣旨。
“传朕旨意:蓝田县令魏坚,勤政爱民,兴修水利,功在社稷,德被一方。朕心甚慰。”
“特擢升魏坚为京兆府少尹,仍领蓝田县令事,专司‘甘霖渠’工程之督造。并赐其紫金鱼袋,以示荣宠。”
“令:工部、户部、京兆府,全力配合‘甘霖渠’工程。所需物资、人力,皆由国库支应,不得有误。”
“朕要让全天下的臣民都看一看,朕是如何对待有功之臣的!”
这道圣旨,写得龙飞凤舞,充满了帝王的恩威与嘉许。
不良帅看着这道旨意,瞳孔猛地一缩。
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。
这哪里是赏赐。
这分明是,捧杀!
皇帝要做的,不是立刻揭穿这个骗局。
而是要给这个骗局,添上一把更大的火。
他要让魏坚,从一个地方的“能臣”,变成一个全国的能臣”,变成一个全国的“榜样”。
他要让“甘霖渠”,从一项县级的工程,变成一项国家级的工程。
他要让所有参与其中的人,都沉浸在这场虚假的繁荣和无上的荣宠之中。
让他们觉得,自己已经成功了。
让他们觉得,皇帝已经被他们彻底蒙蔽了。
他要让他们,自己走到舞台的最中央,沐浴在最耀眼的聚光灯下。
然后,在他们最得意,最忘形的那一刻……
再亲手,拉下帷幕。
到那时,摔下来的,就不仅仅是一个魏坚,而是他背后的一整张利益集团。
到那时,暴露出来的,就不仅仅是一桩土地弊案,而是这个盛世肌体上,正在悄然蔓延的,最深层的腐烂。
“陛下……圣明。”
不良帅的声音,发自内心的敬畏。
帝王心术,深不可测。
这盘棋,远比他想象的,要大得多。
第二天。
圣旨传到了蓝田县。
整个工地,瞬间沸腾了。
魏坚身穿崭新的官袍,跪接圣旨的时候,双手都在微微颤抖。
幸福,来得如此突然。
他成功了。
他不仅没有因为自己大胆的举动而受到惩罚,反而得到了天子史无前例的恩宠。
京兆府少尹,那可是正四品的京官!
他一个七品县令,一步登天。
百姓们更是欢声雷动,山呼万岁。
他们将魏坚视作神明,认为是他感动了上天,感动了陛下。
那些与魏坚合作的大户豪绅,更是弹冠相庆。
皇帝的这道圣旨,无异于给他们的这笔“投资”,盖上了一个最权威的印章。
原本只是一个地方性的土地投机,现在,俨然变成了一项由国家背书的、稳赚不赔的买卖。
无数的资源,开始向蓝田县疯狂涌来。
工部派来了最顶尖的工匠和工程师。
户部拨下了海量的钱粮物资。
京兆府更是调集了数万名劳工,前来支援。
“甘霖渠”的工程进度,一日千里。
原本预计需要一年的工期,现在看来,不出三个月,便可全线通水。
魏坚,也迎来了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。
他频繁地出入长安,与朝中大员们把酒言欢。
李林甫亲自设宴款待他,称赞他是“国之栋梁”。
王鉷更是与他称兄道弟,许诺他未来前程不可限量。
他成了长安城里,最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。
所有人都相信,一个伟大的“魏坚时代”,即将到来。
而在这片繁华与喧嚣的背后,李隆基只是冷冷地,在宫中注视着这一切。
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,耐心地等待着猎物,一步一步,走进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。
他甚至还应李林甫的请求,答应在甘霖渠通水那一日,亲临蓝田,主持庆典。
这个消息,将整个事件的狂热,推向了顶峰。
所有人都翘首以盼。
期盼着那一日的到来。
期盼着,见证那场,注定要载入史册的,盛大庆典。
没有人知道,他们正在期盼的,其实是自己的,末日审判。
06
秋风送爽,丹桂飘香。
甘霖渠通水的日子,终于到了。
这一天,整个蓝田县,都沉浸在节日的狂欢之中。
从县城到工地,数十里官道,张灯结彩,旌旗招展。
他们的脸上,洋溢着最真诚的喜悦和期待。
魏坚,此刻正站在庆典主礼台的中央。
他身穿天子御赐的四品绯袍,腰佩紫金鱼袋,面带微笑,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贺。
他的目光,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,扫过那些前来观礼的朝中大员,扫过那条如巨龙般盘卧在关中大地上的雄伟水渠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成就感,充斥着他的胸膛。
他做到了。
他用自己的智慧和胆魄,完成了一件足以名垂青史的伟业。
他即将迎来,他人生的,最高光的时刻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!”
随着内侍的一声高亢唱喏,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。
一支威武雄壮的皇家仪仗,缓缓驶来。
在无数禁军的簇拥下,一辆由八匹骏马拉着的华丽龙辇,停在了主礼台前。
车帘掀开,身着龙袍的李隆基,在万众瞩目的目光中,缓缓走下龙辇。
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,响彻云霄。
魏坚带领着所有官员,跪伏在地,恭迎圣驾。
“众卿平身。”
李隆基的声音,一如既往的沉稳,听不出喜怒。
他走到主礼台的最前方,目光深邃地望着那条等待开闸放水的大渠。
“魏坚。”他开口道。
“臣在。”魏坚激动地应道。
“你做的很好。”李隆基淡淡地说道,你做的很好。”李隆基淡淡地说道,“此渠,既引灞河之水,利万民之田,当为我大唐水利之楷模。朕心甚慰。”
“此皆陛下洪福齐天,臣不敢居功!”魏坚连忙说道。
李隆基微微一笑,不再言语。
他转向身旁的礼部官员,点了点头。
礼官会意,立刻高声宣布:“吉时已到!开闸——放水——!”
早已等候在水闸处的民夫们,用尽全身力气,转动了巨大的绞盘。
轰隆隆的巨响声中,厚重的闸门,缓缓升起。
霎时间,早已蓄积在上游的灞河之水,如同挣脱了缰绳的万马,奔腾而出!
浑黄的浪涛,咆哮着,翻滚着,沿着新开凿的河道,一路向前。
“出水了!出水了!”
两岸的百姓,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。
他们跳着,笑着,有些人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。
这一刻,所有的辛苦和等待,都化作了最甜美的果实。
浑浊的河水,在他们眼中,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琼浆玉液。
魏坚望着这壮观的一幕,心中的豪情,也达到了顶点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,在不久的将来,这片干涸的土地,将变成一片金色的粮仓。
而他魏坚的名字,将与这条甘霖渠一起,被后世永远铭记。
然而,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狂喜之中时,李隆基却突然转过身,对身后的高力士,说了一句,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。
“力士,把朕为魏爱卿,准备的‘贺礼’,呈上来吧。”
高力士躬身应是。
他一挥手,立刻有数十名禁军,抬着几个沉重的大箱子,走上了主礼台。
箱子被打开。
里面装的,不是金银珠宝,也不是绫罗绸缎。
而是一卷又一卷,摞得整整齐齐的,泛黄的卷宗。
在场的所有人,都愣住了。
没有人明白,皇帝这是何意。
魏坚的心中,也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。
李隆基随手拿起一卷卷宗,展开。
他的目光,扫过上面的文字,然后,看向了魏坚。
“魏爱卿,你可知这是什么?”
魏坚的额头,渗出了一丝冷汗。
“臣……愚钝,请陛下示下。”
“这是蓝田县,去岁,在户部存档的,土地鱼鳞图册。”
李隆基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。
他又拿起另一卷。
“而这一卷,是蓝田县衙,今年重新丈量后,登记造册的新图册。”
“朕让他们,比对了一下。”
李隆基将两卷图册,并排展开。
“朕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。”
“在你的新图册上,蓝田县,凭空多出了十二万亩的‘官荒’。”
“而同时,又有十二万亩本属于百姓的良田,在图册上,消失了。”
“魏爱卿,你乃是进士出身,算学想必极佳。你能不能为朕,为在场的父老乡亲们,解释一下。”
“这十二万亩田,究竟是怎么,一增一减,一进一出,便从民田,变成了官荒的?”
李隆基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记重锤,狠狠地砸在魏坚的心上。
魏坚的脸色,“唰”的一下,变得惨白。
他大脑中一片空白,身体摇摇欲坠。
他怎么也想不到,皇帝会用这种方式,在这个万众瞩目的时刻,向他发难。
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,原来,在皇帝的眼中,竟是如此的漏洞百出。
主礼台下,那些前来观礼的,与此事有染的官员和豪绅,也全都变了脸色。
他们终于明白,这根本不是什么庆功大典。
这是一场,为他们精心准备的,鸿门宴!
而台下的百姓们,也从最初的错愕中,渐渐回过神来。
他们虽然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官场术语,但“民田”和民田”和“官荒”这两个词,他们是听得懂的。
一些失去土地的农户,眼中开始露出怀疑和愤怒的目光。
他们似乎,也开始意识到,自己可能被骗了。
整个庆典现场的气氛,瞬间从狂热的顶点,跌入了冰点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了魏坚的身上。
等待着他的回答。
07
魏坚的嘴唇,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知道,一切都完了。
在这些铁一般的证据面前,任何的辩解,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他的大脑,在飞速地运转着。
他在想,自己究竟是哪一步,走错了。
是那些石料?还是那些工具?
亦或是,自己那过于完美的表演,反而引起了那位“李客商”的怀疑?
可现在想这些,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。
他缓缓地,闭上了眼睛。
再睁开时,眼中已是一片死灰。
他没有为自己辩解。
也没有攀咬他身后的那些人。
他只是,对着李隆基,深深地,叩下了一个头。
“臣,有罪。”
这三个字,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。
也像一道惊雷,炸醒了在场的所有人。
真相,大白于天下。
那些原本还心存幻想的官员富商,瞬间面如死灰,瘫软在地。
而那些被蒙蔽的百姓,在短暂的死寂之后,爆发出滔天的愤怒!
“骗子!还我土地!”
“我们被骗了!他是个大贪官!”
愤怒的人群,开始向主礼台涌来。
禁军立刻组成人墙,将骚动的人群,挡在了外面。
李隆基冷冷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。
他的脸上,没有丝毫得意的神色。
只有,无尽的疲惫和失望。
他没有再看魏坚一眼。
他只是对着下方,愤怒的百姓,缓缓地举起了手。
嘈杂的现场,奇迹般地,安静了下来。
所有人都望着他们的皇帝。
“乡亲们。”
李隆-基的声音,通过内力的加持,传遍了整个河谷。
“朕,是李隆基。”
“朕今日在此,向你们承诺。”
“所有被非法侵占的土地,三日之内,朕会责令相关衙门,悉数归还到你们的手中。田契、地契,一分一毫,都不会少。”
“所有参与此案的贪官污吏,无论是谁,无论其官职多高,背景多深,朕都会一查到底,绝不姑息!”
“至于这条水渠……”
李隆基顿了顿,目光扫过那条依旧在奔腾流淌的河水。
“这条水渠,是用你们的血汗,用你们的土地换来的。它不叫‘甘霖渠’。”
“从今日起,它便叫‘还民渠’!”
“它将永远提醒着朕,也提醒着我大唐所有的官员。”
“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民心,不可欺!”
话音落下。
人群中,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。
但这一次,不再是虚假的颂扬。
而是发自肺腑的,对皇权的敬畏,和对未来的希望。
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无数的百姓,自发地跪了下来,向他们的天子,叩首。
李隆基没有再停留。
他深深地看了一眼,这片他亲手拨乱反正的土地。
然后,转身,登上了龙辇。
对魏坚等人的处置,已经不需要他再亲自过问。
自有刑部和大理寺,会给他们一个,最公正的裁决。
龙辇,缓缓启动。
透过车窗,李隆基最后看了一眼,那个依旧跪在主礼台上,如同一尊石像般的身影。
他的心中,没有胜利的快感。
只有一丝,难以言喻的悲哀。
他想起了,第一次在河堤上见到魏坚时的情景。
那个浑身是泥,却意气风发的年轻县令。
那个拥有着卓越才华和远大抱负的,开元进士。
他本可以,成为一代名臣。
他本可以,成为这个盛世真正的脊梁。
可他,却选择了一条,最快的,也是最危险的,捷径。
他最终,还是倒在了自己的才华和野心之下。
或许,这才是这个故事,最可悲的地方。
龙辇渐行渐远,将身后的喧嚣,彻底抛下。
李隆基缓缓地,闭上了眼睛。
长安城里,还有更多的“魏坚”,在等着他。
这场,君与臣,国与贼的博弈,还远未到,结束的时候。
这个盛世,也远不像它表面上看起来那般,光鲜亮丽。
在那华丽的袍服之下,早已有了,第一只,开始啃噬肌体的,蛀虫。
而他,作为这个帝国的主人,唯一能做的,就是将这些蛀虫,一只一只地,揪出来。
无论这个过程,有多么的痛苦。
无论这个代价,有多么的巨大。
因为他知道,一旦他有片刻的松懈,这些蛀虫,便会以惊人的速度,繁衍,蔓延。
直到有一天,将这棵名为“大唐”的参天巨树,彻底蛀空。
秋日的阳光,透过车窗,照在他的脸上。
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,此刻,只剩下,一个帝王,最深沉的,孤独。
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,采用文学创作手法,融合历史传说与民间故事元素。故事中的人物对话、情节发展均为虚构创作,不代表真实历史事件。